忆冒效鲁教授 林之鹤

期次:第777期       查看:660

  今年是冒效鲁教授仙逝30周年。作为名人之后的冒效鲁教授(1909—1988,原名景璠,又名孝鲁,别字叔子,江苏如皋人),一辈子都禀有一种名士风度,虽历经坎坷,却不改其风流气度,行事也迥异俗流,他既有诗人的才华,又具有才子的放旷。
  冒先生为成吉思汗之后,其先祖冒辟疆为明末四公子之一,其父冒鹤亭是近现代著名学者。
  冒先生幼承家学,天资聪颖,十多岁写的旧体诗就深得康有为、陈宝琛等前辈的赏识。其父冒鹤亭为诗词大家,对他的诗文也十分称赞,对于冒效鲁先生的诗才,诗界评论说:“才思纵横、笔力廉悍、晚近诗人所能已无不能,是天资迥绝处。”“天资高绝,能为辣手文章,……”
  冒先生十六岁入北京俄文专修馆学习,五年后毕业,鳌头独占。1931年,他随中国驻苏大使颜惠庆赴苏任外交官秘书。
  曾应邀出席全苏作家大会,当时苏联汉学权威,对冒效鲁的中、俄文学修养推崇备至,称冒为“平生所见华人中不可多得之通品”。
  20世纪40年代冒先生任商务印书馆特约编辑,上海商专俄文教授,50年代初被复旦大学聘为俄语副教授,任课之余,每天都要校阅万字以上的译稿,傅雷笑称他:“甘做洗衣妇,为人涤垢裳”。1958年安徽大学重建,他来到合肥。他曾兼任安徽省文学学会顾问、太白楼诗词学会会长、中华诗词学会顾问等职,并先后多次应聘赴上海外国语学院、复旦大学、华东师范大学、苏州大学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讲学。著有《冒效鲁论翻译》、《叔子诗稿》等。(一)1938年,冒先生带着妻女告别莫斯科,取道法国里昂,乘游轮回国,结识钱钟书,两位青年才俊邂逅攀谈,一路谈古论今,在谈到苏东坡的诗歌成就时,冒说:“他还差一点”。其狂狷之气可见一斑,让才华横溢、狂狷相类的大才子钱钟书着实吃惊不小。两人一见如故,成为终生至交,彼此一直联系不断,诗歌唱和不辍。在钱钟书的《槐聚诗存》一书中,钱与冒唱和的诗近二十首;而在冒效鲁的《叔子诗稿》中,他与钱唱和的诗也近二十首。两人往来的书信,冒效鲁保存下来的钱钟书的信件多达数以百计。众人皆知,钱钟书先生惜时胜金,对求见者,不论职位多高,不分内宾外宾,基本上都是婉言谢绝的,冒先生曾对我说:“有的日本学者曾说:‘北京有三宝:故宫、长城、钱默老’”,求见之殷切可以想象,然却难以实现登门求教之愿,而冒先生每次赴京必然登门拜访,两人言谈甚欢。1986年,冒先生与另一位诗词大家、安徽省副省长、1959年庐山会议上被钦点的“右倾机会主义分子”———张恺帆同志赴京参加中国诗词学会成立大会。钱钟书赶去与老友晤谈,结果一谈就是半天。两位老友都知道迟暮之年的这次会晤畅叙是弥足珍贵的,这次竟成了两位挚友的永别。与钱钟书在一起时,冒效鲁是不拘小节的,他曾说:“偌大的中国,有几个能在钱钟书的书房(兼会客室)里抽烟?”其喜悦之情、得意之态溢于言表。除冒外,恐怕也确乎难有他人能在钱先生面前如此放旷不检了。
  冒效鲁教授精通英、法、俄多门外语,以俄文水平最为出众,有“活字典”之美誉。钱钟书曾笑称:“只此一事,甘拜下风。”《叔子诗稿》出版前,钱为书名题签,落款为:“钱钟书敬署”,可见冒先生在钱钟书心目中的地位了。(二)他对陈毅副总理十分爱戴,非常崇敬。一听到陈毅副总理逝世的噩耗,他老泪纵横。想起建国之初,1950年7月,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日理万机,还不忘登门拜访冒鹤亭,陈对冒鹤亭一再坦言“仰慕已久”,并询问其著述情况,后又推荐鹤亭老为上海文管会特约顾问。还联想起当时,冒效鲁本人先后接到全国不少高等院校之聘去教授俄文,胡绳曾邀请他到国家编译局工作,他最终还是接受陈毅市长的推荐去了复旦大学。1957年陈毅对冒鹤亭、冒效鲁父子的安危十分牵挂,特地派人问及他们俩,1961年视察安大与校领导开座谈会,指名要冒作陪,并与其合影……于是冒先生万分悲痛写下了这首挽诗。
  一九七二年(壬子)合肥挽陈仲弘(陈毅)七二年一月二日病逝北京从容樽俎却熊罴,想见元戎未病时。
  奋起戈铤寒贼胆,激扬鼓吹振军威。
  向阳矢葆丹心壮,谋国艰虞白发滋。
  磊落光明胸似镜,恨无彩笔状英姿。
  在这首诗中,他热情洋溢地歌颂陈毅同志———“持枪跃马经殊死,秉笔勤书记战程”的元帅、副总理、外长兼诗人———的光辉形象和襟胸坦荡的高尚情操。1977年,他一听到《陈毅诗词选集》出版的消息,便欣喜若狂,立即赋诗一首。
  一九七七年吾闻《陈毅诗选》出版吾生为寄耳,念念在君诗。气共山河壮,方犹肝胆披。雕虫小羞技,射虎想英姿,怊怅入天阻,深惭国士如。(三)冒效鲁先生有名士的放浪,对于其同辈人来说,似乎他常常锋芒毕露,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。其实这只是表象,他对自己的看法不肯有丝毫隐匿,更不屑支吾其词。他具有吐露真言的铮铮风骨,常常放谈时政,评点人生,总是以深邃的见解和广博的知识见长;他直抒真言,慷慨陈词。20世纪60年代,经历了1957年的“反右”之后,知识分子个个噤若寒蝉,马寅初,梁漱溟因直抒胸臆而被封口,变得忍辱含垢;连陈寅恪、钱钟书这样的大儒也变得沉默失语(钱是真正的智者,取名“钱默存”)了,“默存,默存”,只有“沉默”才能“存在”下去,知识界呈现出一片万马齐喑的萧杀景象;而冒先生则是个难得的例外,他在会上却依然侃侃而谈,放言无忌,一次甚至说:“……,中央里也有派:有留苏派和留法派,如今,留苏派占上风。”此语一出,立即惊煞四座。文革一到,这便成了他的“黑话集”里一条重要罪状。直到传出最高指示里有这么一句:“党外有党,党内有派;党内无派,千奇百怪。”这样一来,就这一条对他的声讨声、批判声才渐渐销声匿迹了。他胸怀坦荡,庐山会议刚过,竟斗胆为彭德怀鸣不平,一度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。文革一开始,他在安大就作为头号靶子被抛出。但他处事不惊、时时以莱蒙托夫的诗句“在风暴中求安宁”为座右铭,以不变应万变。苦难并没有给他带来平实的心态,反而代之以更加尖锐的人生情怀,真是狷介耿直的本性难移。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他说:“改革实际上是一场‘文明与愚昧’的斗争。创新往往要毅然跳出故垒,扫除成见。”他对形势的看法和分析是何等透彻、精辟、入木三分,他绝非是那种人云亦云、毫无主见之辈。
  他同辈中那些言不由衷,虚与委蛇的人往往对他敬畏三分,因为他心口如一,容不得不肯流露心声的虚假之人。而对我这个晚辈后生,他是一位貌似严肃、心实慈祥的长者。一开始,我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。后来渐渐熟了,他倒挺主动跟我攀谈起来,向我吐露心中的真实感受:“文革中,损失了不少书,朋友们如傅雷、朱东润、戈宝权等人送的书丢失了,更为痛心的是,许多线装书和名人字画也被付之一炬,有的还是难得的孤本呢”。我便安慰他说:“冒先生,常言道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’文革劫难中,像邓拓、吴晗、傅雷,人都不在了,你损失点书画,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听了我的宽慰话,他释然了。有时候,我还跟他开起玩笑来:“冒先生,您这个姓真怪,《百家姓》中有没有这个姓呢?”又有一次,我看了溥仪《我的前半生》(英文版),又跟他说:“我看您的两个外眼角往下吊,有点像慈禧太后的眼睛,您不是汉族人吧?大概是蒙古族人吧?”对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、有失恭敬的提问,他并没有责备我,总是笑而不答,仅此而言,我得到他同辈人难以得到“殊荣”。
  有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可以攀谈,便于请教当是一大幸事,有一次,在闲谈中,回忆起文革中实行的愚民政策———在接受再教育那冠冕堂皇的幌子下,安大教师一度被逐出合肥,下放到和县乌江———那是距军代表负责人戴虹居所(南京)最近的安徽地界;谈到那里的霸王祠;然后又谈及杜牧的《题乌江亭》诗中的“江东子弟多才俊”,我便说:“江浙一带的人才的确是多啊!”冒先生接过话茬随口说来:“你们安徽的人才还少吗?我不用一一罗列,仅举几例:上古期,有老子、庄子、姜子牙和管仲;中古时期有三曹父子(曹操、曹丕、曹植)和华佗;近古时期有朱熹、戴震和吴敬梓;近现代有詹天佑、陈独秀和胡适;当代有林散之、杨振宁和邓稼先。”他特别推崇“千古第一名相”管仲和“前清第一学人”戴震。
  冒先生曾向我谈到戴震的好学精神,说他幼年时嗜书如命。其实他本人又何尝不是?杜甫诗云“读书破万卷”,冒先生一生读的书多达数万册,而且博闻强记。
  作为中华文明的传承人,一生视呵护文化如生命的大才子型学人,他本可以有更多的作为,有许多传世之作,然而却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。他对我说某某学校不是做学问、搞研究的地方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吗?只是某个学校的情况尤甚而已。翻开中国当代文化史,从建国到改革开放前夕的三十年中,一次次政治运动,几乎无一不是重点针对像他这样善于独立思考、绝非犬儒之辈的知识精英,他们差不多全部,在不同阶段受到过程度不同的伤害和折磨,甚至是摧残和凌辱,特别是作为在仇智反智中着重受到整治的大知识分子,一个个被整得斯文扫地,连最起码的做人尊严都被剥夺了。有的被整得早早就撒手人寰;有的虽有一息尚存,苟活度日,却再难有作为。著作等身的程千帆教授不是极其典型的例证吗?文革中早已被逐出杏坛,成了武汉街道里的一介平民;文革后,被当代伯乐、南大校长匡亚民“发掘”出来,请到南大。他重返杏坛,焕发了学术青春,一部部学术专著如涓涓细流从老学者的腕底笔端汩汩流淌出来,为南大中文系直至全国学术界造就出一批批人才,从而为南大中文系铺就了颇具实力的学术梯队,使南大中文系的学术地位在原有基础上得到进一步提升,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的一支劲旅,赢得了海内外的赞许。难道还能说他们是江郎才尽、庸碌无能吗?由此可见,这绝不仅仅是像冒先生那样的众多知识分子本人的不幸和悲怆,而更是整个知识界乃至中华民族的不幸和悲怆。为何不让人说话呢?究其原因,鲁迅先生早就提供了答案:“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们的意见,最不喜欢人家要想,要开口。”鲁迅是多么具有远见卓识啊!
  冒氏家族,有深厚的爱国情怀。明末四公子中,真正有民族气节的只有冒辟疆。他的曾祖父邑人冒一贯置业的“水绘园”,他重修增饰后,与董小宛缱绻于此,著书立说,“不事清朝,全节而终。”后又由冒鹤亭从他人手中购回。建国之初,这座冒氏祖传的,融诗、文、琴、棋、书、画、博古、曲艺为一体的名园,就归属了国家,它以典型的徽派建筑特色而跻身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国家4A级旅游景区。
  冒效鲁先生怀着拳拳的赤子之心,1961年会同其兄弟姐妹,将其父冒鹤亭先生所收藏的千余件价值连城的明清书画、古董全部无偿地献给了上海博物馆,而他自己一大家人,在大饥荒中在合肥却生活得十分艰难,他的衣裤连同袜子都补了又补,真可谓是位“穿破裤子的慈善家”。文革中,他的境遇更加悲惨,进“牛棚”、成“牛鬼”、工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扣发(工资由198元骤减到40元)。而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他领头捐赠的这项义举,更没有以此炫耀,向我夸示,也从未为此而惋惜过,后悔过。这位集教授、诗人、翻译家、书法家、俄罗斯文学评论家、中国古典诗词鉴赏家于一身的大学者,认为公家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才是书籍和文物的最佳“托命之所。”
  一代学人中的翘楚人物冒效鲁教授,早已蜚声海内外。如今,对于他,历史不是已经作出公正的判断和评价了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