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远弗见

期次:第773期    作者:刘宇曈   查看:189


  苏州第一个抓住我心的地方,是漫到几层台阶以上的水草。
  “深”是极美的形容词,美到它几乎单独成了一个意象。时而如云气,时而如远山,时而掉进眼珠子般黝黑的湖底。水不深,但草色深如点漆,因而年代也该是深了,以致墨绿色的植物铺地涌来,自然的大军似乎是要杀回人类的居所。这刹那太空寂寥,我耳中生出千万种嶙峋的声音,都像风。
  细看那质感又轻飘飘的,只觉松软轻薄,好像再一眨眼就会如热气球一般升过头顶———而人溺水。溺水时的画面当能定格成绝世的一帧,人吐出泡沫,像归还他的灵魂。
  那些藏着厚厚水草的巷子被平江路细小的旁支所分隔勾勒,没什么固定的章法,又带着一股天生的灵气,许是孩童绘画的作品。旅馆在某个半废弃状态的院子里,导航指不进去,我绕着它转了两个大圈,又在院门前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四五次,几度怀疑墙壁后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———我是没进过桃源的人,怎就直接失了找见洞口的资格了呢?
  平江路很适合游客居住。到达的时候是傍晚,路边的各式小吃肆意飘着香味。青团实在是不方便一边走一边吃,我们就坐在了水边的护栏上,对面屋子和水的相接处交错打着翠绿暖黄的暗淡灯光。苏州那几天冷得很,我总下意识地以为是水的缘故。
  吃到半饱,自然是要喝杯茶听评弹的。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鉴赏能力,但这副身子毕竟是带着双眼双耳提前到来了。其中的女演员短发齐耳,神情利落,可唱腔一开,眼中颇为清冽的光立时化为一滩春水,缠缠绵绵地漫上堤岸。琵琶这种乐器,弹起来手指动作极大,开阖跳跃之间恍见风霜高洁水落石出,像是倾了全身的灵感作指骨外流动的血液,歌者奏完这载赋且舞的一曲便要乘龙凤仙去。
  唱词本上有一首《女儿情》。自从被文学理论老师提醒之后,我才觉着《女儿情》和《枉凝眉》一样辗转折磨肝肠寸断,或者如向死而生几近物哀的美学。然身为学生,囊中羞涩,前面的顾客看起来也不会为他所称的“老板”点这一曲———他正拿唱词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。我呷完最后一口茶,推门走了出去。
  寒凉,静默,灯火。夜从四面八方和通体五感进入我,我是浸泡在时间的黑洞里,安静如同睡眠。苏州,或许能包括整个吴语区来说,我最钦羡之处在于人们说话的方式。那不仅是坐拥平上去入念得出中古雅韵的汉语啊,那还是既如光风霁月又似春风化雨,让人不敢提高音量的语言。造物总想逼你发出悲怆的喊叫,而安静,可能是世间最美好的品质。
  只可惜一进了旅游区,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就变得不可避免了,我一时竟对普通话生出了抵触情绪。早晨从平江路出发,拐弯走上几步,经过便利店和两家馄饨铺,就到了拙政园。虽属私家园林,但从不缺名流来往,比起皇家宫室或才可称得上真正钟灵毓秀的福地。毕竟,去博物馆单为看金子有什么意思呢?
  与谁同坐?明月、清风、我。匾额之上,尚落着徵明、朱彝尊、康有为的名。我何德何能,有幸来此高山仰止,心向往之。
  出门再回望一眼,“拙政园”两边有砖额,一边疏朗,一边淡泊。不知是劝人松弛心情,还是劝人愤而超脱,两全之事古来鲜少,于紧绷时溶解,沉沦中振奋,是为完整的人。砖额倒是随处可见,我极喜欢“春古”接“雪晴”的那对。下午在虎丘,我还猜出了一处砖额的下句———可不是我聪明,因为“疏影”对“暗香”,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。
  去任何一个地方暂留或长住,都应把当地的博物馆作为去处之一。这儿自古就是笙歌夜宴万家灯火地,因而工艺品占展品的比例不小。秘色瓷莲花碗是其中一件国宝,世言钱氏立国,越州烧进,为供奉之物,不得臣庶用之,故谓之秘色,而今终是万人观瞻。
  审美是不占有的欣赏。吉光片羽存世良多,我等凡人不能亲自拥有,不需传于子孙,不敢妄自评价,怀着一腔审美的热情来面对,即无失无得,是敬意之至。敬意同时致向出口处印在两块展板上的捐赠名录:我们将永远感恩和铭记他们的奉献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名字占了整整一块板。
  四天时间游苏州绰绰有余,是以我还看了场电影,去了诚品书店。听说上海的诚品书店最终还是没开业,只能将重逢寄望于台湾。书籍价贵大抵没什么错,我希望真心写字的人都能吃饱饭。
  “我想要嚼碎开花的扁桃树,咬下夕阳的彩虹牛轧糖。”
  波伏娃曾期待整个宇宙都可以食用,就像汉泽尔与格蕾太尔从姜饼屋吃起那样,把宇宙都吃掉。动身之前我幻想着能写下“苏州雪”这几个字,入口该是凉凉的,像椰果。不过我在苏州碰见一个在餐厅门口招揽顾客的同乡,他说这儿雪下得不大,已经了无踪迹了。他还知道蚌埠有个重工业发达的当年。所以我吃着苏州博物馆的秘色瓷莲花碗曲奇,从歌单里找了一首《苏州夜曲》翻来覆去地听。日文,我听不懂,但正如以渺小胃口装填山珍海味,以百年光阴碰上盛大人世,若只能囫囵吞枣地去尝,有一丝能触动味蕾,便称餍足。